天天动态:吃斋去·景德镇万寿禅寺|年轻人为什么要吃斋饭?
通往景德镇万寿禅寺的是一条介于「存在」和「不存在」的隐蔽山路:你若有心寻访,天堑变通途;你若从无留意,即使车到山门,也会错身而过。
我们便遗憾错身过一次。2022 年 4 月,疫情收紧,到万寿禅寺做白茶的行程在出发前两天取消。我们在茶人俞元宵位于北京顺义的隐云茶味研习所完成了「万寿云种」的采访,自知故事只听了一半,这回是来听剩下一半的故事。
寂龙师父在竹林中。
【资料图】
从景德镇罗家机场出发,视野里一会是幽幽的翠竹,一会是高大的杂木,一会又成了密密的松林。眼睛本来习惯了高浓度、密度的绿,出租车七拐八弯地上了坡,一下又亮堂起来 —— 好灵一座庙!迎门矗着两块大牌,每块上面写着斗大两个字,左边是「寂静」,右边是「清凉」。万寿确如想象中气象庄严,仿佛再大的时代风浪吹来,到这片山头时便也只剩一两涟漪。
大雄宝殿在这块山头的最高处,正对着的便是那棵宋代的罗汉松。该怎么形容这棵古松呢?用居士普康的话说,它的每一片叶子都会让我觉得它就应该在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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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00 多年的罗汉松;
前一日下过雨,山中岩石上的青苔湿绿;
傍晚,新燃起焙茶的炭火。
过去一年,看过数张这松的照片,听人说起过数遍这松的故事,以至于在去万寿之前,它智者一般高深莫测的形象早已潜入意识深处。可看到它的真身,双手覆上它遒劲、盘根错节、斑驳苔痕的树干时,你只觉得亲切,在那之下还有一层惶恐:你仿佛触摸到了时间的本体。
佛与禅,禅与茶,茶与蔬,是如何交汇、融和、流变以及找到彼此隐秘连接点的 ——
这是故事下半段的新问题。
「寂龙师父有事外出了。」元宵迎上来,一贯春风化雨的从容。她看上去比一年前瘦了些,精神头却更饱满,正带着学生们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晾晒茶青。
上午「罗汉肚」和「方田坞」两块茶场刚采下的茶青,绿芽上还沾着水气。午间,太阳隐隐探头,元宵让学生两人一组,将水筛上的叶芽一片片摊开。十来个学生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,此刻却挽起袖子躬着腰身,一派忙腾腾的景象。
天井左前方的厨房内,掌勺的刘来元也忙得脚不沾地,洗菜、切菜。他是山下外蒋村人,今年 60 岁,长脸,瘦高个,胸前一块明黄色的佛牌,用细线穿着戴在颈上,随他洗菜颠勺的臂弯一同晃动。「这是寂龙师父送的,我睡觉都戴着哩。」他和和气气地笑,露出缺了一半的牙口。
这些日子寺里人多,寂龙师父忙不过来,便叫刘师傅来帮忙做饭。每天清晨五六点,天尚未亮,刘来元便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家里出发,轰鸣声在整个山头穿荡。佛教寺院里,斋饭时间都有准点。7 点是万寿禅寺早斋时间,12 点前午斋,晚上 6 点前晚斋。20 来人,每日三餐,每餐十来个菜,都在刘来元的辗转调度里。
厨房是在一间木厢房外另搭出的砖房,狭长、昏暗。屋内一口柴火灶,一口燃气灶,刘来元用燃气灶,两个灶口,一边一团靛蓝色火苗,左边炖汤,右边炒菜。遇上燃气用完的时候,再用柴火灶顶上。眼下,熄火的柴火灶也没闲着,边檐上摆了一溜烟儿圆口深肚的白瓷盘,里面盛着洗净切好的黄瓜、莴笋、豆芽、苦菜、蕨菜、山芹、春笋、香菇、木耳、丝瓜、四季豆以及若干腐竹,片是片,条是条,块是块,和他的人一样透着爽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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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灶锅边从上至下依次摆放着青椒丝、西葫芦片、胡萝卜丝、小油菜、莴笋丝;山下居士送来哈密瓜,广种福田;盆内摆放着西红柿、萝卜、茄子、黄瓜等蔬菜,盆外是刚挖来剥了壳的笋和莴苣;新蒸的红薯。
刘来元烧菜没什么大的花头。油锅一热,入菜颠上几颠,至每一片蔬叶瓜条服帖后,即盛盘上桌。春笋则稍微费心一些。得先用清水煮沸,去除涩味,再用菜籽油、小米椒爆香,同雪菜、香菇快炒。当季时令 3 月起,山中春笋便分节,4 月猛长,5 月始硬,再不吃就要竹变了。李渔谓蔬食之美有五 —— 清、洁、芳馥、松脆、甘鲜。笋五美皆备,油滋滋一勺盖在白米饭上,喷香。
菜都是素的,这是当然,辣椒不在「荤腥」之列。江西全境嗜辣,山中湿气重,吃辣尤甚。元宵和寂龙师父都吃得清淡,刘来元减了大半火力,只在笋、茄、豆干里放一点添香。
上午 11 点 30 分,刘来元拿来一根红漆头的木条,「咚咚咚」敲起斋堂前的石板,是为「打板」。板声为号,众人闻声而动,鱼贯而来。斋堂就在厨房隔壁,外墙贴着一副对联:衔其山川拾其香草,蒸以灵芝润以礼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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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野间可食用的野物,木灵芝、春笋、蕨菜。
进屋,里屋上方高悬一牌匾,上书「万寿圣境」四个大字,落款是寂龙师父的师父妙江法师。牌匾下一红木条案,正中摆着一尊小小的弥勒佛像,憨态可掬,从哪个方向看都是笑的。佛像之下,三张八仙桌拼成一张长桌,白瓷盘一道道端上来,同样一溜烟儿排开 —— 不同的是每只盘盏中多了一双朱红色公筷。
桌尾一锅海带汤,上面漂着零星油花。另有一罐前两日刚炸好的花生米,抢手得很,没一会便只剩了个底儿,刘来元见大家吃得尽兴,脸上也乐呵,一个劲儿说「你们吃,吃完我再炸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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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的一碗斋饭,由春笋炒雪菜、水芹炒香干、凉拌野芹菜、花生米等素菜构成;老师太赠与的一双木筷。
椅子不够,众人不以为意,端着碗到斋堂外的空地去。不知哪个山涧里流出的泉水,在这里有了溪流的模样,一路平平仄仄地贴寺而过。水极清,水流在每次落下时发出叮咚声响,溪中石块缝隙遍生菖蒲,有着如兰花一样的清秀叶片。然后是密而荫的大叶芋头,再往上是枇杷树和枣树、厚厚的苔藓和地衣、一只跋涉的蚂蚁和一只静止不动的水蜘蛛。天光从水池上方的漏勺里洒进,犹如某种天启。
这条溪流最终去向哪里,不得而知。但你似乎明白了:山中一切,自有次元。随着人群,取来一只蓝边碗,盛上大半碗白米饭,夹得几筷芳鲜的笋、重油的茄、若干蕨和野芹,临溪而立 —— 吃神仙饭也不过如此。
晚斋前,寂龙师父从市里回来,一身灰色僧衣僧鞋,手里提溜着两袋子菜。山中不缺食物 —— 大殿修好后,香客一天天多起来,大米、素油、蔬菜瓜果,一一送到厨房。他把菜递给刘来元,袋里是茄、西红柿和北方少见的小个儿土豆。「好长时间没吃了,今天正好碰到这土豆新鲜。」他说话温声细语,两只眼睛清亮亮的。
寂龙师父生于 1979 年,今年 44 岁,河北张家口人,父母都是居士。自幼茹素,1998 年在五台山广济茅蓬剃度出家,后又到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修行十多年。2011 年秋,云游到万寿禅寺,相见之初便如游故地,欢喜非常,遂发愿修复古寺。过去十来年,师父一天没闲着。开荒种田,抛砖打瓦,新建堂宇,如蚂蚁筑巢般,一日日周转腾挪,慢且执着。如今大雄宝殿和客房既成,师父还操心着山门、禅堂,斋堂也有待修缮。「一个四合院嘛,现在只做了三分之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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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禅寺对面的山中去,能看见宋代残破古桥,寂龙师父常常入山挖野菜、采药材;荷锄入山;师父通过竹林去往更深的山林。
入夜,殿外的茶青搬进来,我们在角落的长桌坐下。「万寿云种」进入关键的萎凋阶段,元宵和学生在旁看顾,一道泡茶喝茶。我们沾光,一杯接一杯,和师父聊天。师父和气,有问必答。
问师父,为什么寺院都建在深山人烟稀少处?
师父答,深山是为了更好地清修,修成了再来帮助他人,佛法最精要的是「佛在人间」—— 自渡,然后渡人。
问师父,为什么看到佛像会忍不住流泪?
师父答,佛法里讲这个叫善根,前生你可能跟佛结过缘。
继续问,您的前生是什么呢?
师父答很多。一来我肯定是出过家的,所以今生有出家的因缘;二来可能做过文人,所以现在喜欢写字画画;可能也修过道,所以也喜欢道士;还有侠客,戴个斗笠练剑。最后,师父总结,人每生每世都能做很多事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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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龙师父热衷书画,最近在研习宋画;
师父为本次策划题写扇面「吃斋去」。
话头辗转,时时被打断,又不断被拾起。终于绕回正题 —— 斋饭。师父说,佛家并不是一开始便食素的。佛在世时,比丘(指僧人)既是乞食,居士供养什么,比丘就接受什么。肉食只要不见杀、不闻杀、不为我杀(三净肉),皆可接受。
个中转折,与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佛化的帝王梁武帝有关。武帝笃信大乘佛教,公元 511 年,他根据《涅槃经 · 四相品》等大乘经典,发表了〈断酒肉文〉,严禁僧尼肉食。帝王推动,加之后世百丈禅师开创农禅合一之实践,寺院开始自耕自食,素斋也随之成为佛门清规之一。
师父说,在百丈禅师撰写的《禅门规式》(即「百丈清规」)里,有一套完整的饮食规约:厨房称「大寮」,用斋为「过堂」,端碗当如「龙含珠」(指拇指扣在碗口,其余四指平托碗底),夹菜要如「凤点头」(指用筷子夹起碗里饭菜慢放送入口中,以碗就口,保持头不下垂)。并由此衍生出一批负责僧众饮食的执事人,清规中记录如下:
一、典座:职掌大众斋粥一切供养。
二、饭头:负责煮粥饭。
三、行头:用斋时负责行堂(分送饭菜)。
四、火头:负责烧饭锅。
五、水头:负责大寮茶房及各堂缸水,常令盈满清洁。
六、菜头:负责煮菜。
七、桶头:负责洗净斋堂菜桶、饭桶。
八、磨头:负责磨米麦、作豆腐。
寂龙师父在正式剃度前,便在典座底下做事,洗菜、切菜、洗碗,所有脏活累活都得干。师父说,「丛林」(指大寺院,僧人聚居之处)是靠大家维持的,互相之间你给我服务我给你服务,菜是别的师父种的,饭便由典座来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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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芹菜焯水拧干水分;厨房水池外就是河流,自来水来自山泉,水龙头失修滴水不止,用不锈钢盆接水作他用。
全国范围内,江西是禅宗寺院是最多的省份,寂龙师父大部分都去过。其中云居山巅的真如禅寺是他待过时间最长的道场,有十多年之久。真如寺比万寿禅寺大得多,常住僧众一百余人,是师父所说的「丛林」。师父在真如寺做过「知客」(负责寺院对外工作),走时已位居「堂主」(负责对僧人进行开导教化),身份仅次于方丈、首座、西堂、后堂之后。师父笑称,如果我不离开,现在估计也当上首座了。
师父念念不忘的是一味白菜馅儿包子。这包子不是天天都能吃得上,唯有「打禅七」(又称坐禅,七天为一周期,期间每日早晚课停止,僧人端坐在座位上专心参究佛法)才有。海拔 800 多米的云居山,云雾缭绕里长大的白菜,麻油或菜籽油调香,手工和面,柴火灶现蒸,师父一餐能吃上 3 个。「有能吃的僧人,一顿能吃二三十个。」师父跟着我们一块笑。
万寿是小庙,平日里就寂龙师父、老师太(寂龙师父的母亲)、一位姓赵的信众(不愿在家,每年住在寺院一段时间,帮忙劈柴种菜)。用斋也不用过于拘礼。师父两只素净瓷碗,一大一小,大的盛饭小的盛菜,他吃得少,不慌不忙,慢条斯理,总落在大家后头。
翌日午后,师父复出门去了。元宵和学生到镇上收村民采的茶青,我们也得闲,决定到山门下采马兰头。
前两日,山里才下过一场大雨,半夜两个惊雷断了寺里的电,催得山野作物齐齐冒头。山芹、苦蒿、马兰头、折耳根、车前草、鼠鞠草繁茂无边,扯住人的腿,短短一段路像在涉水。
山脚原是片林场,深浅不一的绿在山间潮湿的空气里越发显得低黯,黑魆魆连成一片。半空中,大株大株的油麻藤缠绕在枝干上,仿佛一只只紫色小鸟,随时会鼓翼而去。低丛处,细细密密的叶中垂着蓬蔂,摘了来吃,类似树莓,颜色越深越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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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季节的山林随处可见油麻藤,紫色花朵随藤攀缘至树顶、桥下、竹竿上;寺庙门前石阶下的中华猕猴桃开出黄白色花朵;山间野花供奉在菩萨前。
向老师太借来一只竹篮,在田埂上挨一个钟头的日光,便装满了半筐,差不多够做一碟凉拌了。想起小时候看《西游记》,第八十六回写孙悟空收服豹子精后救出一乡野樵夫,樵夫和老母亲为表酬谢,言称备了几品野菜素斋。摆将上来,那可不是几盘野菜 —— 那是一整桌野菜宴,统共有 36 种之多,其中便有「烂煮马蓝头,白漉狗脚迹」,师徒四人足足饱餐了一顿。
比这山野樵夫更努力的,只有山间野菜了。土壤中一点点肥沃,便能使它快活奔放起来,在路边、田野、溪流下,每一棵树根处、每一道裂缝里,它生长生辉。这也许就是野菜的智慧 —— 你对自然的需索越少,自然越让你长存。
半篮马兰头交给刘师傅,晚斋时再见到已是一碟香干马兰头。住庙的赵姓信众采来半篮鱼腥草叶,做成了一碟凉拌鱼腥草叶。样子都算不上精细,清水煮过,微调盐,捞盘时浇上一勺麻油即成。不过山野作物,吃的就是本真之味。
再见寂龙师父是又一日午斋,师父在「上供」。一盅白瓷碗盛着些许白饭几粒豌豆,置于弥勒佛像前。师父一边击打法器一边念《供养偈》,脸上恢复了肃穆神色。同俗世人家年节一样,吃饭之前先敬天,也是敬神,好味道升到天上去,神欢喜,于是降福保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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斋堂香案上的弥勒佛前供奉着一碗米饭;寂龙师父在午斋前念《供养偈》;取米饭供佛;三响指,代表着与看不见的众生打招呼;石案上,香炉、米饭、鲜花。
「上供」之后是「出食」。师父拿一长柄勺,从供台上取指甲大小的饭粒放到斋堂门口的石案上,口中念念有词,「大鹏金翅鸟,旷野鬼神众,罗刹(夜叉)鬼子母,甘露悉充满。」听老师太讲,佛慈悲,普施众生,上供菩萨,下施鬼神。不同供品撤下后也有讲究,供养佛的还可食用,供鬼神的,便不宜再吃了。
午后,和元宵、师父在大殿里坐着,喝上一批学生刚做好的白茶,有清花的香,麦芽的甜。只觉一切大美:刘师傅切菜,老师太洗衣,学生们打呵欠,青蛙在棕榈树叶上产卵,半山爬满悬钩子的大白花,就连野蜂绕着人嗡鸣乱飞,也美,都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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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物有灵的痕迹 —— 大殿外的白鹡鸰在摆尾散步,飞起来是抛物线状,叫声是「鹡鸰、鹡鸰、鹡鸰」;上山挖笋,竹林已于前日被野猪扫荡一空,遍地竹壳与土坑;清晨,大殿梁柱上的青虫;傍晚,青蛙在厨房对岸的棕榈树叶上结卵,白色泡沫为蛙卵。
夜一点点黑下去,斑鸠山鹊不露面,却听得见深山传来一阵阵「咕咕咕」的叫声。佛音袅袅,四周缭绕着新生香火,那香气像长了脚,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。
砰,砰,砰,一阵声响从近处鼓荡起来,是师父敲起了暮鼓,一下,又一下,先是小雨点,渐大,如疾行的雨,再往后,如行军的令。只感觉脉搏一点点加快,心脏噗通噗通跳,胸腔里像有一只蝴蝶震颤着羽翼就要飞出来。
逾三日,一切习惯成自然。每次打板前,已在斋堂前翘首等待。早起也不再为难,6 点,破晓时分,听见师父敲响晨钟,众人便起床梳洗,至大殿,和师父一同做早课。
这些日子,元宵睡得少。这是她时隔 4 年后再次进山制茶。2018 年成立隐云后,肩头责任愈重,疫情又作阻,就这么一再搁置下来。令她分外动容的是,没来这几年,之前一同制茶的学生、朋友还在持续做这件事。「就像一个接力棒,我起了一个头,后面有一个又一个的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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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寂龙师父敲鼓,鼓声直抵人心;第二日破晓茶会,寂龙师父供奉佛像。
学生黄艺腾是来得最勤的,9 年里来了 8 次。他说起人数最少的 2021 年,进山的一共三人,其中数他经验最丰富。第一次挑大梁,他心里没底,山间制茶全看天,知道茶要认真做,但并未抱太大期待。出人意料的是,年年晴雨交加的清明时节,唯独那年天天日头晴好,做出来的「云种」质地尤为上乘。元宵常对学生讲,一片茶叶的命运,一部分是人的,另一部分也是天地的。黄艺腾说,那年我好像真的见到了天地。
人有情,天地亦有情。
今年随元宵一同进山制茶的有两批学生,上一批较这批人少一些,清明刚过便进了山。那天,他们坐在大殿聊天,一阵疾风起,吹倒了外面的一个水筛,茶青散落一地。众人赶紧冲上去补救,连散落在排水道的叶子也都拾了回来。负责那个水筛的学生却久久不能释怀,两日里颇为自责。最后一天的破晓茶会,师父烧香礼佛,元宵泡供佛的茶,一时气象庄严,那位学生忍不住落起了泪。「也是一种佛前开示吧。」元宵脸上也添了几分感怀。
这次的破晓茶会,开示的学生更多。那是极为盛大的一个清晨。6 点 30 分,众人齐聚大雄宝殿。正中,毗卢遮那佛(释迦牟尼的法身佛)端坐于莲花上,金身闪耀,烛火摇曳,抬头来也望不全佛的脸。佛前的供桌上摆满了各色供品,一只半面鼓大的木鱼,香炉里烧着檀香,细细的香灰从半空飘落,满殿沉郁的香。
学生们供花、布席,元宵泡茶,师父着一件藏青色海青,大段大段地念诵经文。最后一句几乎是呵出,「一切为心造!」众人眼里都起了雾。这是行程最后一日,分别在即。
程柏文没哭。他是隐云茶事的摄影师,圆圆的脸,笑起来也带着羞涩。大家都叫他小坤(后文统称为「小坤」),问及缘由,他说是改名之前的名字,附带一个「狗头」表情 —— 这是他一贯的表达,消解一切的口吻,透着可爱,又语带机锋。
小坤年纪不大,1998 年出生于山东烟台,母亲信佛,孩童时,便随母亲一起皈依了佛门,法号「普康」。皈依仪式已记不大清,只记得跪在佛前点了三炷香。以前的线香,下端是细细的竹条,上香时他不小心弄断了,心里害怕,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插入香炉里,「现在想来很是诡异。」等他长到十二三岁时,母亲给了他 20 块钱,便离家出走,去陕西正式出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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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小坤看来,罗汉松像一位有着凸起大鼻子的老者;罗汉松下的白色鸢尾;入山前河边乱石上刻着宋代碑文,讲述的是宋人祈雨的故事。
18 岁那年,小坤很想见见母亲,便到陕西寻她,和她一起在村里的小庙里住了 10 个月。相处起来和平常母子并无大异,母亲教他做炒土豆丝、西红柿炒鸡蛋,偶尔也会给他讲一些《大藏经》里的佛法。母亲也想让他走出家的路,跟他说万寿禅寺山清水秀、人间仙境,小坤有些心动,便收拾行囊又上路了。
先坐火车硬座到九江,然后转车到景德镇,一路倒了四五趟车,很是曲折。但从进山那一刻,便知母亲所说并非虚言,这确是一处不寻常之地。溪流之上,山下即是人家,晚上星星还特别多,又大又亮。小坤第一次萌生摄影念头便是想把星星拍下来。寂龙师父借给他一个小微单,他如获至宝,拍下了很多山里的星空。「在我 20 多年的人生里,万寿是黑暗中的一点繁星。」小坤说。
2017 年冬到 2018 年秋,小坤在万寿禅寺住了 10 个月。师父吃饭他吃饭,师父种菜他挑水 —— 前面一桶后面一桶,师父早课他起不来,师父晚课他偶尔能跟着一起。2018 年农历春节也在山里,年三十那晚,整个寺院的佛像上都摆满了蜡烛,站在殿外往里看,灯火通明,好看极了。
4 月,元宵来做茶,便这样结识。后来他下山,但未来究竟要做什么依旧没着落。元宵便叫他来隐云工作,她一直记得山里那个小沙弥一般的男孩,山里天气湿冷,寂龙师父给元宵准备了一个小火炉,「小沙弥」(小坤为居士)便在那劈竹引火。
山上没事的时候,小坤会盯着佛的眼睛发呆。「佛的眼睛是会动的。」做了好事,看佛觉得佛在笑,做了坏事,看佛觉得佛很愤怒。下山前,小坤犹豫了两三天。那天师父正在茶室喝茶,他走过去,师父给他也倒了杯茶,小坤顺势坐下,提了下山的事。师父应允了。他说,师父这种境界,是不会因某一个人突然离去就有所波动的。
小坤第一次见寂龙师父是在寺门口,师父披一斗篷正要出门,不苟言笑,看上去十分严肃。小坤跟他鞠躬作揖,也不敢轻易搭话。「只有师父找我,我不会主动找师父说话的。」这次回来,他教师父怎么用相机、发小红书,怎么让更多人关注万寿,看他也不再觉得严肃,反而愈觉亲近。
在山上时,小坤很瘦。10 个月没吃过一顿肉。4 年后再上山,小坤胖了不少。摄影师李佳鸾打趣他是不是偷吃了人参果,小坤眯着眼笑,笑成了半尊弥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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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前供奉着米粒;大殿佛像上的大鹏金翅鸟,传说中,释迦牟尼为了让它们不再吃龙,吩咐弟子每逢上供时,都要送一份斋饭给它们。
2018 年那次进山制茶,李佳鸾也在。那会她工作上遇到困惑,在角落里叹气。小坤看到了,走过来问她。
李佳鸾说,我想一辈子衣食无忧。
小坤说,你现在已经衣食无忧了。
这段偈语式的对话是故事的因,4 年后第一次提起,小坤语气里有了几分伤感。「换到现在的话,我说不出这种话了。」他说,我现在变「俗」了很多。
我们不知如何作答。这是故事悲伤的部分,上山还是下山,素斋还是荤腥,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须弥山 —— 小坤的困惑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困惑。
万寿禅寺隐密在山林溪流间。
他说起小时候不知发什么神经,跟家里人说我要吃素,爷爷奶奶怎么哄也没用。奶奶没办法,包了一顿素饺子,馅儿里除了大葱什么也没放。「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难吃的饺子。我就说我不吃素了,给我包肉!」奶奶两年前去世了。以往每年春节,她都会给小坤包饺子吃,他到现在也觉得「难吃」,但「你一吃就知道是我家包的饺子」。
佛法里讲「成住坏空」,世间万物,起心动念,所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,由生到灭又复生,一切都是循环。